胶东的那阵风,也吹到了南边的琅琊。
琅琊为古莒国之地,后来割让给了齐国,又一度作为越王勾践的都城,但越人不能越过江淮守之,遂入于田齐,成了齐国五大行政区的“莒”。琅琊城便是莒地的重要海港,也是秦始皇这次东巡的重要目的地。
琅琊城港以东,海畔有山,形状如台,高百丈,故曰“琅琊台”。秦始皇抵达这里时,当地官员已经征伐三万民夫,拓宽了道路,在琅琊台上为皇帝修建了一座气势恢弘的行宫……
这座行宫坐落在高百余丈琅琊台上,台下修成“阔三四丈”的御路三条,云层里拔起九座山峰,峰间有石道,名曰“云梯”。时值初春,云梯两边山坡上乔木、灌木等植被遍布,重新焕发了生机,攀爬过程中猛一回头,就能望见繁荣的海港和奔腾不息的碧蓝东海。
秦始皇来到琅琊行宫的第一天,就熬了一整夜,批阅因赶路而耽搁的奏疏,这一批就是夙兴夜寐,到了鸡鸣时分,也睡不着了,索性披上厚裘,让赵高等亲随陪同,在琅琊台上观海望日。
眼看鲜红旭日从海上跃出,漫天红霞,顿觉胸中块垒顿消,熬夜的疲倦也不翼而飞。
他索性不睡了,喊来琅琊郡守,问起关于琅琊台的事来。
“我看这琅琊台行宫外墙古旧,壁上满是藤蔓,修筑有些年头了,最早可追溯到何时?”
琅琊郡守禀报道:“最早来此处的君主,应是齐桓公、齐景公,皆乐琅琊之景,数月不归。不过那时琅琊台上宫室简陋在,真正大兴土木者,应是越王勾践……”
越王勾践二十九年,勾践既灭吴,欲霸中国,徙都琅邪,立观台于山上,周七里,以望东海。
这便是琅琊台上七里石城的来历,难怪建筑风格颇有南方特色。
秦始皇看向一旁的丞相李斯:“会稽到琅琊,有多远?”
李斯禀报道:“走陆路,恐近两千里,走水路,至少也要千五百里。”
秦始皇闻言摇头道:“越王勾践倒是雄心勃勃。”
越国这跨越千里的迁都看似不合理,但秦始皇却能够理解,勾践也学了吴王夫差,一心求霸,当时诸侯都集中在北方,而越国的都城在会稽,偏居南方滨海一隅,鞭长莫及,要实现霸业,必须得迁都。
这就跟秦国想要崛起,必须从偏居一隅的雍,迁到靠近中原的咸阳一样。
琅琊显然是个不错的地点,南连淮、泗,北走青、齐,联络海岱,控引济河,山川纠结,足以自固。吴王夫差以此为跳板,侵齐伐鲁。越人既灭吴,亦出琅邪以觊觎齐鲁泗上。
越人擅长舟楫,琅琊则是优良的海港,琅琊台的西南、东北方向均有可避风停船之港湾,适于船只往返。琅琊郡守说,当年越国令水军士兵两千八百人砍伐树木造舟,经过了五年的精心备战,出动了“死士八千人,戈船三百艘”的大规模舟师,一举占领此地。
这数量是十分庞大的,眼下秦朝北上支援琅琊的会稽舟师,也仅到这数量的一半。
琅琊郡守又道:“勾践以琅琊为都后,一度称霸齐鲁泗上,据说连孔子都带着诸弟子七十人,奉先王雅琴,前来拜谒勾践……”
“哦?”
秦始皇来了兴趣:“勾践如何对待孔子。”
他很好奇,一个是于越蛮夷的霸主,一个是尊周礼的贤人,这二者见面,会是怎样的场景?
“听当地人说,勾践见孔子的场面可不友善。”
琅琊郡守禀道:“当时句践乃身被赐夷之甲,带步光之剑,犹嫌不够威武,还要手执屈卢矛,身边有300名断发文身的敢死之士,设在城门之外,孔子及其弟子宽袍大袖,从300人间经过,方能拜谒勾践……”
阵势逼人也就罢了,那勾践见到孔子的第一句话,便没有丝毫客气,直接问:“夫子何以教我?”
越人就是越人,与中原候伯至少要客套谦逊一番不同,直接就问孔子:请问你拿什么教导我呢?言语中没有尊敬,只有挑衅和轻蔑。
孔子的应对倒也得体,郑重其事地回答:“丘能讲述周公之道,在此,便先演奏雅琴奉献给君上罢……”
然而孔子料错了,他这招对付齐景公、卫灵公,甚至是楚国叶公好使,对越王勾践却不顶用,刚要抚琴,却被勾践的话打断了:
“越人的性格脆弱又愚笨,在水上航行,在山上居住,以船为车。喜欢兵器敢于拼死,却不懂雅琴,夫子却以雅琴教导他们,恐怕没什么用!”
在于越人勾践看来,雅琴礼乐皆是无用之物,他这是摆明了,不给孔子的”周公之道“任何发言机会,于是这场难得的相会,便不欢而散了……
秦始皇听罢后,却笑道:“勾践做对了,儒生之学,的确对霸道无用。”
天下礼崩乐坏已有好长时间了,孔子却讲究仪容服饰,详定繁文缛节,就是几代人也学不完,毕生也搞不清楚。若越王勾践用这套东西来改变越人之俗,虽然能被齐鲁之人称赞一番,但与想要追求的霸道,却是背道而驰。
在秦始皇看来,儒者这种人,能说会道,却以文乱法,且他们高傲任性,自以为是,不能任为下臣使用,四处游说乞求官禄,可但凡重用他们的国家,比如鲁国,比如中山国,最后都衰亡了。
所以,别说是没啥文化的勾践了,就算是他的先祖秦孝公,当年商鞅初入秦,分别以三皇五帝之道和汤武之道说之,秦孝公都听得直打瞌睡,直到商鞅开始讲述霸道和变法,秦孝公才精神抖擞,数次移席近听。
不过,秦始皇仔细想想,当年越国面临的情况,和如今的秦却有些相像:
中原人视越为蛮夷,也有人视秦为戎狄之邦,秦的那一套律令制度,不被散漫惯了的关东人认可。
秦始皇也做过妥协,一度想通过封禅泰山,承认关东神系,来完成他的大一统,但结果却是在泰山遇到风雨,遭儒生讽刺,以古非今……
挟书令颁布后,儒生暂时噤声了,但沉默之下,敌对之意更甚。
“越王勾践不用孔子,不用儒生是对的,但昔日庞大,南北跨越千里的越国,要如何才能一统江淮琅琊之俗,如何才能长久不衰呢?”
这个问题,越国没解决,越王勾践死后,越很快就衰败了,甚至被楚国攻击,夺走了淮南淮北,使得国都琅琊和本土江东会稽中断了联系,显赫一时的越国,就此走向分裂灭亡。
这件事对秦始皇而言,是有些告诫意义的,是夜在琅琊台行宫,秦始皇翻来覆去,想的都是这个问题。
“齐桓晋文,夫差勾践,多少霸业,均是及身而止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