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始皇三十六年六月,虽然岭南的汛期尚未结束,但威胁番禺城的江潮总算退去了,这是数千年来,郁水第一次未能进入番禺腹地。
身处内陆,不知道秦军造了撼海石塘的越人,都对此感到奇怪,往年这时候,定是到处皆是洪水,他们得搬迁到番禺北部的白云山上去。
而事后,秦军却派招降的越巫到处宣扬:“大水今岁不淹番禺,此皆南海龙王之功也!”
这个词到了越人口中,就变成了:“海南王龙”,因为越语词序倒置,哪怕两千年后,当地仍管公鸡叫“鸡公”,小鸡叫“鸡仔”。
而六月十五这天,在造船工坊附近,正值十艘“轮船”试航下水,一场别开生面的祭祀龙王活动,正在举行……
来看热闹的人不少,外围的是当地越人,靠里的是数千兵卒,最里面则是黑夫的僚属们,陆贾、利仓、阿忠、吴臣等人,正排成一排见证此事。
今日天气晴好,利仓抹去额头的汗,眼看仪式尚未开始,便偏头问旁边的墨者:“阿忠,汝等墨者信鬼神乎?”
阿忠这几日整天在揣摩昌南侯教他的“科技树”,在想要如何做出以脚蹬踏,在陆上也能前进车子而入迷,利仓喊了两声才反应过来。
“当然信。”
阿忠笃定地说道:“《明鬼》篇里说了,精气乃生命的根源,上到繁星,下到山谷,乃至于人、畜,都是精气聚集而成,死去之后,这些精气可以成为鬼神。”
利仓道:“所以这‘南海龙王’,你也信?”
阿忠不置可否:“鬼神的种类很多,上到天上的星星,下到地下的山川石谷,都有鬼神生于其中,海纳百川,如此之大,有神龙生于其中作为神,何足怪哉?你可知道,这些鬼神,威力无比,即使在深海老林中,人们做的坏事也逃不过它们的眼睛。”
他情绪渐渐变得激动起来,义愤填膺地说道:“不管作恶者权势再强大,鬼神会能给他们惩罚,就连君王也不例外。比如桀纣,用炮烙之刑对待圣人,杀害谏者,杀害士人,使天下陷入混乱,于是桀最终在鬲山被斩首,纣自焚而死,不能安享天寿,为天下所笑……”
这是墨家特有的鬼神赏罚观,本意是希望利用鬼神的威力警告统治者,使他们由于害怕而注意自己的言行,不敢胡作非为。
不过利仓听出来了,阿忠已经离题万里了,这话中影射意味十足啊!
他才想起来,黑夫告诫过自己,千万别和阿忠聊国事政事……
“咳,你这人真是,不管说什么,最后都会抨击朝廷一番?也罢,我不问还不行么?”
利仓没好气地挪到另一边,却问了另一人。
“陆先生呢?你信鬼神么?”
和穿着短打的墨者阿忠不同,儒生陆贾大热天仍然穿着宽袍大袖,维持着华夏衣冠的尊严,他瞥了一眼这个无聊青年,淡淡地说道:“子不语,怪、力、乱、神。”
利仓笑道:“所以这君侯要祭的南海龙王,先生也不信?”
陆贾摇头晃脑:“不是不信,也不是认为没有,而是不语,不是不想说,而是说不出来。”
他给利仓讲了个故事:“昔日,孔子前去成周拜访老子,归来后,他是这样评价老子的……”
“孔子说,鸟,我知它能飞;鱼,吾知它能游;兽,我知它能走。走者可用网缚之,游者可用钩钓之,飞者可用箭取之,至于龙,吾不知其何以?龙乘风云而上九天也!吾所见老子也,其犹龙乎?”
一边说着,陆贾的目光,看向了站在海边的昌南侯本尊,露出了笑:
“这南海龙王,也是一样呢,学识渊深而莫测,志趣高邈而难知;如蛇之随时屈伸,如龙之应时变化……”
这所谓的“南海龙王”,明眼人都知道,是编出来骗南越人的。
原来,在撼海石塘阻挡江潮侵扰番禺期间,秦军还顺便救了一些被大水冲走的越人,利仓建议以此做文章,在南越人中搞“秦越一家”的宣传。
但黑夫却嗤之以鼻:“秦军杀死的越人,比被水淹死的多十倍,他们凭什么因一点小恩,就忘记仇恨,反过头来感谢吾等?”
若是在内地,黑夫肯定会让子弟兵们到处宣传“大水无情人有情,危难时刻见真情!”
但对越人,黑夫则一直坚持,只有封建迷信才能忽悠他们。
于是,才有了这场祭南海龙王的闹剧,黑夫让陆贾搞一套礼仪出来,结合南越讴舞,设立龙王庙,说它是大秦的化身,不仅司风管雨,还管控南海和郁水诸支流一切水族。
他还让人宣扬:“秦军舟师之所以能从海上突袭番禺,肆虐几千年的郁水止步于岸边,都是南海龙王在保佑。”
黑夫希望借机在番禺树立起龙的崇拜,将他设想的“身似蛇、鳞似鱼、爪似鸟、掌似虎、耳似牛、声似蛙”,融合了岭南十二个部落图腾的神龙,捧上神坛,在信仰上降服越人。